本征废物

舟瘾发作中

【瓶邪】藏白毡

很多动物会对自己的死亡有一种预感,在死之前,它们会离开族群,给自己寻找一个恰当的、能够安然步入死亡的地方。


过去爷爷和我说过,有一些狗死前也会离开,去找自己的归处,但吴家的狗不会。我们养的狗,大多数都死在古墓里,连尸骨也没有留下。


我说自己想去一趟墨脱的时候,潜意识里也是这种想法。


胖子当即拉了喜来眠的门帘,要跟我好好理论一下生死问题。天真同志,他说,你天真了一辈子,别得个肺结核就觉得自己要死了,人生还很长。我叼着戒烟棒,假模假样地弹了一下不存在的烟灰,含糊着说,不是去死,去办事。起码等肺结核好了再说,胖子拍了拍我的肩膀,把我按在座位上。


我的肺最近越来越差,咳血已经瞒不住了。万不得已,只能先和胖子说是肺结核。小哥没有问,但我觉得他应该已经发现了,而且我没有任何自信能瞒住他。


我找相熟的医生弄了一些保健品,装在肺药的瓶子里,每天拿出来吃几粒,平时也极力压着咳嗽,竟然糊弄过去了————但是我很清楚,那只是他们没有问。


咳血没有好转,所幸也没有加重。


这一次进藏,我们只带了很少的装备,全当是去旅游。我去墨脱其实确有一个理由,是去找当年的大喇嘛,向他要一个答案。这个问题我十年前在墨脱的时候就问了,但他当时没有回答我。


十年之后,到这里来找你的因果,他说。


十年之后我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回来,我说。但是大喇嘛点点头,说他会在这里等我,就像德仁喇嘛在许多个十年里等待张起灵走出雪山。我的人生没有那么多的十年,大喇嘛也没有。我必须回来问他那个因果,他必须在仅剩的时间里回答我的问题。


我一辈子都在寻找答案。为了那个答案,有人死去,有人癫狂。我在其中投入了数十年的精力和算计,最终只能窥见那个庞大阴谋的一角。这可能会是我一生中,唯一一个只需要等待就能得到的答案。这种省事让我受宠若惊。


喇嘛庙里已经换了一批人,但是十年前我住的那间还原样留着。一开门,灰尘夹着浓烈的藏香扑面而来,我的肺立即痉挛起来,同时有血腥气涌上喉头。房间里堆满了经卷和藏毛毡,我随手扯过来一张,也没看是什么,下意识就想先止住咳嗽。


毛毡相当硬,捂在脸上跟砂纸一样。整条毛毡浸透了藏香的气味,因为年代太久已经有些发黄,但依稀能看出上面用白线缝制的纹理。我的血吐在毛毡上,不能完全渗下去,最终还是抹了一脸。我看着染血的藏白毡,突然觉得这个场景有些眼熟。


十年之前,我在这里留下过一张白毡。


小哥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我的身后,胖子也在隔壁房间的门口探头探脑。我把藏白毡按在桌上,试图掩饰刚才发生的事情,但张起灵永远比我更快。


他还是像过去一样,并不说话,只是看着我,任凭胖子在我身上拍来拍去,摇着我的肩膀问怎么回事。我的肺还没有完全适应高原的气候,藏香和灰尘又猛烈异常,被他这么一摇,又咳嗽起来。剧烈的咳嗽是非常折磨人的,但比压着咳要好。我咳得喘不过气,胖子不敢再摇我,只得和小哥一起,慢慢地扶着我坐在床上。


我说不出话,血不断地涌上来,体内所有脏器都在被肺扯着痉挛。有一个瞬间我当真觉得死在这里也挺好的,重要的人都在身边。我的人生已经足够精彩,精彩到死在雪域都算得上一种传奇。


夜里墨脱下了暴雪。碎雪纷纷扬扬地盖在脸上,高原凌冽的寒冷灌进肺里,我在咳嗽的间隙昏沉地闻到十年前刮来的风。三个人喝了点酒,坐在房间里盖着毛毡,炭火的温度上来,胖子很快就睡死过去。小哥坐在门口,我起身拍拍他,想开门出去,他站起来拦住了我的路。


去哪?


厕所。


我在喇嘛庙的走廊上漫无目的地绕圈,小哥维持着三四米的距离,一直跟在我的身后。我没有在意这个,一间一间推开那些或许一百年都没人动过的房门,翻动里面的藏白毡。我已经学会了躲避灰尘,同时躲避身后的视线。


我没敢正眼看他。我对所有人怀着一种欺瞒的愧疚,即使这层窗户纸在和不在毫无区别,即使我才是真正要死的那个人。


所有人里面最早死的那个,往往不能真的怀有撒手人寰的洒脱。


我在一间非常偏远的房间里找到那条毛毡,纯白色的,浸满了藏香的气味,已经开始发黄。我像十年前那样虔诚地把它取下来,在地上摊平,开始回顾我杀死天真的那个时刻。


毛毡上写着暗红的字迹,是我割破了手掌,用血写的。学生时代的很多诗词都不记得了,当时只有一句并不怎么搭边的诗,突然涌上心头。


云横秦岭家何在?雪拥蓝关马不前。


陈年的血迹已经干涸,我并不怀念过去那个天真的自己。那种状态是需要有人付出代价的,如今我自己付出代价就够了。


我把毛毡翻过来,抽出腰间的大白狗腿划破手掌,开始写一句新的诗。这句诗我在青铜门外想到过,大概可以概括那十年。


桃李春风一杯酒,江湖夜雨十年灯。


我写到第三个字的时候,被张起灵按住了。他很熟练地划破自己的手掌,用那种珍贵的血液替我写完这句话。我们这一行不太需要写东西,这几乎是我第一次真正看到他写字。


他的字很规整,和他的人并不像。


我把藏白毡卷起来,说以后要挂在店里。小哥抱着那一卷毛毡,盯着外面的天井很久,向喇嘛庙的深处走去。我知道他要去哪,那地方在这座庙的角落里,也是一个天井。他少年时代的雕刻还保留在那里。数十年甚至一百年前,他为自己雕刻了一座哭泣的塑像;十年前,我在这片陌生的雪域发现了他深埋雪中的少年。


时间这个词太庞大了,庞大到即使是张起灵,在其中也渺小不堪。张家用几千年驯服时间,最后还是困于时间。


走到天井下,胖子似乎是醒了,正从高处的窗里寻找我们。我的嗓子咳哑了,喊不出声,只能远远地向他挥手。他笑起来,招呼我上去再喝一轮,炭火和经卷的气味穿过十年的风雪,轻轻地落在我的肩头,然后全都消散了。胖子偷偷烤肉的气味弥漫开来,我第一次见这个场景,却已经无比怀念。


这一次真的可以休息了,吴邪。


我在厚重的毛毡堆里睡着了,小哥和胖子围坐在我的身边。这里没有勾心斗角也没有和我长成一样的人头,没有德国佬和机关枪,只有我们三个人,像普通的游客。


我来的时候得知大喇嘛已经去世了,关于因果的那个答案我再也无法听他亲口讲述。但是我同时也知道,自己已经不需要这个答案了。


外面风非常大,我听着自己的心音,知道因果全在此处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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